武術館火災更多細節(jié):小鎮(zhèn)、冠軍和泡沫板
武術館火災更多細節(jié):小鎮(zhèn)、冠軍和泡沫板
6月25日,河南省商丘市柘城縣遠襄鎮(zhèn)震興武館起火,18名學武的少年在這場事故中身亡。
致命泡沫板
6月25日凌晨三點,羅齊被隔壁武館老太撞門的聲音叫醒了。老太太嘴里喊著“救火,快救火,里面有小孩”。羅齊應聲趕到,老太太住的屋子已經(jīng)被火占滿,“溫度太高,根本靠不了邊”。這是一棟兩層高的門面房,羅齊看到,只有老太太的屋子,一層南面的房間有明顯的火光,看上去火沒有蔓延到二層,二層只是不斷冒黑煙。
著火點在河南省商丘市柘城縣遠襄鎮(zhèn)的震興武館。武館老板陳林沿街的位置蓋了套門面房,掛上“震興武館”的招牌。一層作接待客人用,二層作學生住宿用 。二層面積約170平米,被泡沫隔板分隔成了8個房間。
羅齊認為,這些泡沫板是讓這場看上去并不嚴重的火災造成如此大傷亡的罪魁禍首。他告訴本刊記者:“主要是泡沫板出的煙氣太多了,其實火勢不算大。”火被撲滅后,武館外部的燃燒痕跡并不明顯。“它那個武館外部都是磚砌的,二樓可燃物主要是木板跟泡沫墻結合在一起的(隔斷),老太太房間里的可燃物也可能多一點。”老太太的臥室本是單獨的,跟二樓并不連通。羅齊推測是因為泡沫墻被燒透了,煙氣傳到了二樓,“我感覺是煙熏的時間太久了。墻壁都熏黑了。”
衛(wèi)星地圖顯示的河南省商丘市柘城縣遠襄鎮(zhèn)震興武館的附近
據(jù)羅齊說,火勢是從臨街向后院的訓練廠方向擴散的,與武館僅一墻之隔的萬家樂購物超市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大概是倆家間的磚墻擋住了火。而后院的訓練廠是由鐵皮棚搭建的,鐵皮棚抗壓、抗剪、抗彎、抗拔等性能嚴重不足,缺少防火能力。
居民的現(xiàn)場救援實在是杯水車薪。鎮(zhèn)子晚上12點以后停水,沒有自來水。有居民只好從自家抬來兩臺抽水泵,其他人搬出超市的桶裝水,運到起火房間的門檻處。“我們都是分開一點點倒,有的人運水,有的人倒水,我們幾個人就往里面分水。”羅奇說。救援的居民前前后后潑了十幾桶,自家囤的水都灑完了,火沒熄滅,也沒擴散。
幾個打破窗戶,從二樓跳下的孩子是僅有的幸存者。救火過程中,羅齊同兩個居民從武館后院的擂臺上抬了幾塊練功墊,拼一起,墊在地上,他甩甩手電筒向二樓的孩子們示意,孩子們挨個跳下。“跳下來的有八九個,受傷的好像是三四個,在地上躺著。有的比較輕一點,還幫助我們整水,在那里指揮(救火)。”當晚武館共有34名學員,但羅齊感到奇怪,三點他到達現(xiàn)場以后,除了跳下樓的孩子,并沒有聽到其他孩子的呼救聲。
一片混亂中,羅齊已經(jīng)不記得消防車到達的時間。“我們一直在忙,誰也沒看在意時間。”但消防車到達前后確實是兩種秩序。到之前,鄰居們一股腦沖老太太的臥室潑水。到之后,火被撲滅,消防員順利進入武館,羅齊跟另外幾個鄰居退到馬路邊照看受傷的孩子。
后來官方通報指出了消防人員接警、出警的具體時間:3時15分商丘市消防救援支隊柘城縣大隊指揮中心接到報警。接警后,柘城大隊立即調派上海路、谷水路2個消防站共4車20人到場處置,最近的消防站距離武館15公里。3時37分,第一批消防救援力量到達現(xiàn)場,滅火救援過程中共搜救出34人,其中18人死亡、4人重傷、12人輕傷。4時55分消防隊撤出。
三個小時后,這里被四輛消防車、若干輛救護車和警車包圍,周圍拉起了緊戒線。羅齊跟其他七八個參與救火的鄰居退出救援。當天下午,羅齊看了新聞才知道,這場大火吞噬了18個孩子的生命。
武館的吸引力
火災發(fā)生后的第二天上午,家長們陸續(xù)接到政府的電話,電話里只說武館出事了,并沒提到孩子的生命安危。最近的家長趕來只要十多分鐘,最遠的則從江蘇、廈門趕來商丘。
楊欣雨中午到達柘城縣人民醫(yī)院后,挨個向醫(yī)生大夫和現(xiàn)場的政府人員詢問,沒有得到孩子的狀況。直到下午四點,才有政府人員來告訴她兒子的死訊。另外一位遇難者的媽媽,直到當天晚上在一張“善后處理名單”上看到了兒子的姓名和自己的電話,才得知兒子的消息。善后名單成了死亡通知書。
楊欣雨有兩個兒子,兒子們從小就在老家村子里由老人照看。她跟丈夫在市區(qū)打工,丈夫替人跑車。她做服務員。大兒子朱子豪今年13歲,上六年級,楊欣雨覺得他到了叛逆期,在家整天玩手機。奶奶已經(jīng)管不住孩子了,原來七八十分的成績眼看著也岌岌可危。楊欣雨跟丈夫商量后決定將兒子送去學武術。
“有人監(jiān)護著,手機不能玩游戲。反正也不指望他學習學得好,多么有出息,只要在家不鬧事,不惹事,健健康康的就行。”楊欣雨說,“我還打算他在這里鍛煉幾年,以后去當兵。”
“去當兵”,每個送孩子去武館的家長都提到了他們的這一設想。記者采訪到的四位遇難學員家長都未表示過對兒子在搏擊、武術成績方面的期待,盡管這家武館是以少兒搏擊比賽中的突出成績而聞名,但由于創(chuàng)始人陳林曾是名退伍偵察兵,他在招生宣傳里標上了“新兵入伍前特訓”,這一項反倒更讓普通家長動心。
震興武館日常訓練
孫猛是安徽人,跟妻子一起在廈門打工。沒辦法把兒子帶在身邊,而村里的小學也早已經(jīng)取消了寄宿制。眼看著六年級的兒子在及格線上徘徊的成績,心里為他做了規(guī)劃。“文化不行,只能另找出路。武術也能強身健體。”去年5月份,孫猛決定把兒子送去震興武館上學。
對父母來說,學武術包含著對孩子的職業(yè)期許;對孩子們來說,會點拳腳功夫是立馬就能用上的。楊欣雨的兒子是最平凡的那種孩子,活潑、反應快,偶爾調皮,但從來沒在學校鬧過事。唯一一次是今年過年之前,他被村里其他幾個孩子圍住打了一頓。楊欣雨猜那多少給他留下了一些心理陰影。轉學去武館前,兒子跟楊欣雨說:“我去武館要好好練。”去武館后,兒子每周都跟楊欣雨打視頻電話,每次打都會問她:“有沒有人欺負我弟弟。”
楊欣雨去武館探望過兒子,她對兒子在武館的進步感到滿意,衛(wèi)生輪流掃,衣服自己洗,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兒子的教養(yǎng)也令她驚喜,“他看見我之后,跑到我面前,鞠個躬,喊個媽,他平時在家從不這樣。來這兒,我感覺挺懂禮貌了。”楊欣雨預備今年暑假也將12歲的小兒子送來武館學習。沒料到,暑假前一天,武館燒了。
被輕視的隱患
盡管孫猛爸媽都不同意他送孩子去學武術,怕孩子吃苦,孫猛仍舊頂著壓力將兒子送去了河南商丘。他心想:“現(xiàn)在苦一點沒關系,先苦后甜。”孫猛按照他在抖音上刷到的廣告,從廈門坐火車到了商丘站,撥通了震興武館老板陳林的手機,他以為武館就位于商丘市區(qū),“抖音上寫著震興國際搏擊俱樂部,地址商丘。”
武館老板陳林開輛白色六座商務別克車來接孫猛一家。載著他們行駛了超過50公里的距離,從商丘市到柘城縣又到了遠襄鎮(zhèn),車停在了鎮(zhèn)中心,臨著國道的一間房子前。震興武館——這所成立于2011年,培養(yǎng)了近5000名學員,有6名學員在全國比賽中進入前三的武館就在這樣一個偏僻的,人口數(shù)剛剛超過五萬的小鎮(zhèn)上。
孫猛回憶自己一路上期待落空的過程,“我跟我老婆心里也是不舒服,哪怕在縣城里面我都能接受,最后是在一個鎮(zhèn)上。
起火前一天,6月24日,陳林帶三個學員從武館出發(fā)去山東參加搏擊比賽
武館一層的裝修布置顯示了陳林對于格調的追求。木質裝修,中西結合,太師椅和歐式純色沙發(fā)共處一室,裱起來的書法作品上寫的是當代勵志語錄。陳林懂得不同社交平臺的呈現(xiàn)方式,以一層為拍攝背景的視頻常出現(xiàn)在抖音的個人賬號里。而武館的快手賬號里發(fā)的是訓練廠的視頻,都是給學員家長看的。
震興武館15公里之外的天元武館老板田原一直很羨慕陳林。同是在小鎮(zhèn)上的武館,天元武館只有一家小門面,裝修簡陋。相比之下,震興顯得“財大氣粗”,兩百多平米的空間,重新裝修不久,孩子的房間還裝有空調。
田原的武館在柘城縣另一個鎮(zhèn)子上,他帶有20多個學員,學員家都在鎮(zhèn)上,他們只周末、寒暑假去武館上課,一般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學費一年兩千。田原說,他開武館純屬興趣,不指望著武館賺錢,他還自己承包了地,主業(yè)是種植大蒜。
田原第一次見陳林是在商丘的一個青少年搏擊比賽上。田原帶了三個學員去參加比賽,陳林帶了二十個,隊伍龐大。那次比賽,震興武館滿載而歸。這讓田原多少有些羨慕,他觀察震興的學員,揣摩他們的秘訣,得出一個結論:“主要還是教練溝通的好,孩子一直不是為別人去練,而是為自己練。那些孩子是真想堅持把搏擊做好。
武館運營的主要資金來源是學費。震興武館的孩子一年要向武館交一萬五,其中包括伙食費和住宿費。但買訓練裝備的錢則要另算。孫猛算了算,一年裝備的開銷再加平時給兒子的零用錢,總計差不多五千元。而商丘的武術培訓班大部分以課時計算,每課時的單價在20到30元之間。但若是跟大型私營武術學校相比,震興武館的學費又不算貴了。楊欣雨在送兒子去震興武館之前,打聽了一家開封的武術學校,一年連住宿帶學費要三萬。
陳林受主辦方邀請,帶學員去打拳,這類比賽的搏擊臺多是臨時搭建的
像陳林那種招生方式,田原不愿意做,“我們只招本地的,不招外地的。”從外地招生意味著更大的成本,更大的壓力,同時需要更大的威望。陳林曾在部隊當過兵,人又重兄弟情義,人脈廣,田原認為這些是陳林能做大事的原因,“像他三十歲出頭,在這個行業(yè)干成這樣的不多。”在柘城縣,陳林算是小有名氣??傄驇W員們做慈善,去敬老院做慰問演出登上新聞,2015年,武館對街有人家里著火,陳林還領20個學員參與了救火。
但在安全方面,武館的諸多問題都被默默忽視了。一位曾在武館參加培訓的少年通過快手告訴本刊記者:“那個武館不行,我朋友一開始就被電著過,他們什么都讓孩子做,我在那時,我們在看電視呢,看著看著跳閘了,他們讓幾個孩子拿著掃帚去打開了。”還有一位遇難孩子的家長說,他的兒子曾跟他提起過,師娘怕學員們偷吃東西,晚上會把二層的門鎖上。
就連家長們也無意中掩蓋了一些事實,孫猛在視頻里看到,孩子們吃飯時總圍著圓桌,桌上只有一盤菜,很少有肉。于是,他選擇了每次給孩子多點零花錢,再給他買點牛奶。而另一位遇難者的媽媽在第一次去武館時敲了敲房間的隔墻,推測出那是泡沫板做的。她沒意識到這會是嚴重的安全隱患,在丈夫的堅持下,將兒子留在了武館。
“濃煙”難以散去
根據(jù)官方通報,事發(fā)后,柘城縣委書記、縣長,遠襄鎮(zhèn)黨委書記、鎮(zhèn)長已被免職,震興武館經(jīng)營者陳林、陳林妻子和陳林母親已被公安機關依法采取刑事強制措施。就在失火前一天,6月24日,陳林還帶了三個學員去山東參加某房地產(chǎn)商為慶祝樓盤開業(yè)主辦的搏擊比賽,拿了冠軍。
25日早上,震興武館的火被撲滅后不久,商丘下了場“不及時的”雨?;馂慕o小鎮(zhèn)居民帶來的心理陰影就像那天籠罩在二層的滾滾濃煙一樣難以消散。一個同其中三位遇難者相識的女孩向本刊記者發(fā)來這樣一段私信。
“我的朋友死了4個,張小虎,劉力帆,白西征,朱子豪。張小虎是我平時玩的比較好的,我們明明前天還在一起玩,可是忽然,他就躺在了冰冷的床上;劉力帆,他雖然不和我在一個教室,但是,我們多多少少還是會說說話;白西征,他還是一個三年級的孩子啊…...明明之前很開心的,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朱子豪,他和我一個班,平時我們雖然不怎么說話,但是我們一聽說他們走了的時候,我的兩個閨蜜瞬間就哭了,我也忍不住。我覺得那里的門就不應該鎖住,要不是這樣,他們怎么會死,這幾天我們連飯都吃不下去,大部分時間都在哭,在傷心,我也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但是我的閨蜜們都說這么說的,我在事發(fā)當天放學后就去了武館旁邊的那條河了,我看見那里邊的窗戶被弄壞了,我覺得應該是高年級的學生捶壞的,我知道的只有這樣了。”(文中除陳林、孫猛以外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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